姐 的 故 事

 

陈金云

 

唐先生是一位民间走方。太太早逝,留给他女一子。女儿长得如花似玉,聪明、善良、文静,梳着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说起话来像深闺淑女那样轻声细语。她与我姐姐年龄相仿,亲如姐妹,我就称她姐。

每天大清早,我们上学路过她家门口时,姐姐轻轻敲门,姐和她的弟弟马上就出来与我们同行。一路上,她俩挽着手,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时而神秘兮兮地交头接耳,时而会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有时候,姐姐会把我和姐的弟弟“赶”到前边去,她们可能要交谈一些闺密中的事吧。出于好奇,间或我也会打听她们的“内部信息”,姐姐偶尔也透露姐的点滴情况。

姐的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十分孤独、寂寞,“重男轻女”的思想更加严重。弟弟是家里的独苗,父亲不让他做任何家务活。她能理解父亲的心情,也不妒忌弟弟受宠。每天晚上,她无怨无悔地做完家务活,安顿好父亲和弟弟休息了,才能坐下来做作业,温习功课。

姐酷爱学习,年年被评品学兼优的学生。每天去上学,是她一天中最自由、最开心的时候。但是,有一天,姐满脸愁云地向我姐姐细诉她的心事。

那天晚上,弟弟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就主动帮她做家务,却不小心手上一滑,摔破了一只碗,父亲以为是她要弟弟做家务,就责骂了她一顿,她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委屈。一年到头,她一个人忍辱负重地承担着家里的全部家务活。

姐说,她父亲一早就提着小药箱出门,走街串巷吆喝着他独创的那句也许不大符合语法的“广告词”:“Tẩy mụn nốt ruồi!”为人拔牙、点痣、切鸡眼、治脓疮等小疾,靠着那微薄的收入维持一家的生活,还要供她姐弟上学,十分辛苦。

唐先生为人热心、直爽、大方。有一次,他到我家作客,看到我三颗早已崩了半截的门牙,就用拔牙钳帮我拔掉了,还用一种青灰色的药糊点掉我右眼外角的一颗痣。我母亲要付钱给他,被他谢绝了。他说,他与“阿陈哥”(他对我父亲的称谓)是兄弟,怎么能收钱呢?

我们在上学的路上,日复一日,每天都演绎着许许多多新的故事。有一天,姐姐说,姐又向她倾诉心中的苦闷和忧愁。自从越南政府对私营工商户实行公私合营后,她父亲不具备加入医药合作社的条件,只能私下继续行医。由于当地医疗事业的发展,走方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有时辛辛苦苦走了一天路,腰酸腿软、口干舌燥、疲惫不堪却分文未得,家里的经济更加拮据。为了减少开支,父亲有意让她退学。她心里是十分不情愿的。因为上学是她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候。

转眼间,全校的学生都在紧张地进行总复习,准备迎接期考。一天清晨,姐姐照例去敲姐的家门,约她一起上学。可是等了很久,她才打开一条小门缝。她紧蹙着眉头与我姐姐耳语了几句,递过一张请假条,请我姐姐帮她交给班主任,然后就慢慢地关上大门。

期考结束后,婵姐真的辍学了。我实在替她感到十分惋惜。我想,如果她能继续升学的话,肯会成为一个才貌双全、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那年暑假,我姐姐在一家工厂找到了一份临时工,生产任务很忙,还要加班加点,没有时间去看望姐。她把自己的旧课本交给我,让我代她送去给姐。原来是婵姐想利用家务活的空余时间来自学。

星期天早上,我一走进姐的家,看到她正在天井洗一大盆衣服。见到我进来,她眉开眼笑地连忙从小板凳上站起来,端庄秀丽的脸上绽放出久违的灿烂笑容。她甩了甩手上的肥皂水,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小心翼翼地接过姐姐送的课本,随手翻开几页,浏览一下才轻轻地放在旁边的小桌子上,连声道谢。

这时,她的弟弟也走过来,希望我能陪他玩一会儿再走。姐对我说,有空的话就陪他弟弟玩一玩,他太孤独了。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从作业本上撕下的细方格纸,他用铅笔在小格子上东画一个×”,西画一个“”,几乎把一张纸都画满了。啊!原来是他一个人在玩纸上五子棋呢。有我陪他玩,平时寡言少语的他显得十分开心,说个不停、笑个不停,犹如一个打开了泄洪闸门的水库,滔滔不绝地向外倾泻出巨大的洪水。我们画满了一张纸,他马上又撕另一张,两人继续博弈。他说,父亲不让他出门,是担心他发生意外。除了上学,其他时间他就孤零零地呆在家里,闷极了,怪没意思的。他又说,姐姐苦命了,一个人起早贪黑地承担全部家务活。他感到过意不去,多次想帮忙,又怕被父亲知道了会发脾气。

我陪他玩了几盘棋,就想要回家。他余兴未尽,极力挽留我再陪他玩一盘。因为我在家还有事要做,得回去了。他很扫兴,有些木讷地站在一旁喃喃自语。这时,姐晾完衣服,微笑着走进来,亲切地对我说,希望我有时间多来陪陪她的弟弟,他太孤独,太可怜了。我不加思索就爽快地答应了。

新学期开学后,我的功课越来越多,星期天还要帮家里给医药公司糊纸袋,换取一点手工费来贴补家用。上中学后,学校离家更远了,我每天出门时还是晨星寥落,晚上归来时却已是万家灯火。而且中学课程多,家庭作业多,忙得不可开交,我有时还要处理班上和少先队的事务,抽不出时间去姐家她弟弟玩。

19648月初,美国挑起“北部湾事件”,并于当月5日悍然出动空军开始对越南北方狂轰滥炸,形势越来越紧张。1965年,河内各所华侨学校遵照越南教育部门的指示,疏散到外地继续上课。河内市民也纷纷疏散或暂时搬离市区。没有条件疏散的人家,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警惕着美国飞机的空袭,人民防空部门有时一天发出五六次“呜………………”凄厉的空袭警报声,各家自顾不暇。后来,我们突然发现,婵姐一家早就不知道疏散去哪里了。

每当回忆往事,我们一直都惦记着她一家人。姐,你好吗……

 

                                    20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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