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梁毅

一个越南华侨青年记者的高尚情操

作者:朱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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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者按:二零一零年九月十日,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和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纪念日六十五周年之际,我拜访了老师傅朱景和教授,并与老师傅在北京卢沟桥XX山庄酒楼叙旧谈心。虽年过古稀,老师傅身体依然硬朗、思维敏捷、心情开朗。席间,老师傅兴高采烈地与我们频频举杯,并深情地向众人述说起在越南战争期间担任中央电视台驻越南记者的深刻回忆,像记录片一样把我们带回到了四五十年前越南抗美战争的残酷岁月。当谈到与《新越华报》记者梁毅的交情时,老师傅的心思显得十分沉重,眼角湿湿的,往事像抹不掉的记忆般深刻在我的师傅的脑海里……回到老师傅的住家,意犹未尽,老师傅又从书房拿出了他老人家珍藏的采访资料……我们以沉重的心情再次翻阅着有关梁毅的篇幅,可惜在一大堆越战照片中没有留下梁毅的影子,但越战烽火中的梁毅---一个优秀越南华侨青年记者的高尚形象再次活灵活现显示在我们大家的眼前……

 

图中为朱景和老师傅

以下是朱景和老师傅的文笔:怀念梁毅

 

一个越南华侨青年记者的高尚情操

 

我和梁毅的相识,是地道的阵前邂逅。

那是196574日,晴空万里,蓝天白云,,正是美国空军逞威风的良机。越南北方第二大城南定市,也在严阵以待。一些记者早早就上了高炮阵地,采访备战,等待实战,我是其中之一。12点刚到,军人的炮边午餐尚未吃完,突然,凄厉的警报声,响遍四方。战士们把碗筷一仍,转身跳上跑位。转眼之间,十几架不同型号的美国飞机,在南定上空出现。于是,炮吼连珠,飞机呼啸,炸弹的爆炸声震天动地。离阵地不远的金属石油库,被击中燃烧,升起黑色的蘑菇云,直冲蓝天。市内工厂区也升起浓烈的火焰。战斗时断时续,几个回合,达一小时之久。南定损失惨重,美方也付出两架飞机的代价。在追踪采访人民慰问炮兵的时候,我和几位越南记者相遇,其中就有梁毅。

 

        他是几个越南记者中最年轻的一个,汗水湿透了衣衫,脸红红的,眼角嘴角向下弯着,一副甜蜜的自然笑脸,很像一个参战的小民兵,纯朴而又英俊。他用标准的汉语普通话自我介绍:“《新越华报》记者,我叫梁毅。”《新越华报》是越南华侨联合会的机关报,河内唯一的中文日报。两个中国人,在阵前认识,倍感亲切,可惜没有时间交谈。炮兵连长用最扼要的话向我介绍,也是由衷地赞扬:“战斗一开始,这位华侨记者就当了我连的六炮手,十分勇敢,好样的!”时间紧张,我们只能说声“河内再见”,便匆匆分手了。

胡志明主席与新闻工作者(谢仕峰提供)

 

后来,我回到河内,看到《新越华报》登出他的长篇战地通讯,题为《在炮兵阵地上》,以一个目击者的语气,详细报道了74日中午的南定战斗。通讯还记述了中越记者,在阵前相遇的情景。文笔洒脱,情景兼容,十分生动。(自然,他的文章和我的电视片一样,主要报道战绩和军民如何勇敢对敌;避而不谈损失,尤其不报道军事目标和经济方面的重大损失。民房、学校、医院和中小型水利工程被炸,才是报道的重点。)这天晚上,他就到旅馆找到我,送给我一份报,纸,颇感歉意地说:“直到发稿,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只好写‘中国电视台记者’。”我说,这样写没有什么不好,更能转达当时的气氛:匆促,紧张。如果说是美中不足,那得怪我,连名字地点都没给你留下。他又说,“我是通过大使馆找到你的,贸然跑来,也不知你是不是方便。从那天南定相遇,我觉得见到了亲人,就急着要见你。我有许多话。老在心里闷着……

 

        我面前的梁毅,比阵地上所见,英俊之外。显得那么深沉,重感情,甚至带有少年的羞涩。纯真的感情通达,往往不可言词,直觉更起作用,起码我与梁毅之间是这样。他26岁,少我7岁。都不是以词令待人的人,所以能一见如故,说出心里话。

        他祖籍是福建厦门,祖父一辈旅居越南。他自幼喜欢文学,高中毕业后,当了见习记者,而且干得不错。一年前,他决定回国读大学,继续提高。他的愿望,得到家人和亲友的支持,也获得中国领事馆批准。就在这时候,美国在南越的“特种战争”一败再败,便发动了对北方的“破坏战争”。形势急剧变化,越南党政当局动员备战,号召留越华侨,发扬抗法传统,与越南人民并肩战斗。小梁生长在越南,又是越南劳动青年团团员,他不忍心再这关键时候离开。再说,临战而去,不是怕,也是怕,岂不是给华侨丢面子吗?可是,又从心里舍不得上大学的机会。他心情矛盾,再次去见中国领事官员,得到的回答十分明确:留,是合理的,从大局,从家庭考虑,都有必要;走,也无可非议,他有申请在先,是既定的计划。教他不必为难,留,走,都可以。

 

        他留下了。他的留,是完全自愿的。在人生的路上,无疑,这是一次决定性的选择。听他诉说这段经历,我不仅深受感动,而且有一种复杂的酸楚感:赞许掺拌着惋惜,同情混杂着痛恨。人生之路,就是这么复杂,有时候竞像大海上无舵的船,四面是水,不知哪儿是路;X于选择,难料前程祸福。我知道,这不是小梁一个人的心事,是许许多多越南华侨同胞的共同烦恼。我无法表达复杂的感情,只能赞扬。他是无私的,是高尚的自我牺牲!我的赞扬也是坦诚的,其中的言不由衷,只有我知道。

 

        从此以后,每次从外地回到河内,我们之间总有一次愉快的畅谈,彼此的称呼也变了:他称我朱兄,我叫他小毅。他总是热情地向我介绍情况,每每分享他的愉快:什么作品被国内报纸转载了,什么稿件被新华社转发了,还把新华社的修改稿带给我看。有的作品是和他的同龄人罗光集合作,他俩是主编手中两支得力的劲笔。罗还有一个特长,新闻照片拍都不错。每次交谈,总能使我扩大一些选题线索,而对我的所见所闻,他也极感兴趣,还有几次约我给他们的报纸写稿。(抱歉的是,我始终未能实现自己的诺言。原因只有一个,我一年要完成百余条新闻短片,确实力不从心。)

        他的知识面颇广,关于祖国的概念,却有童心般的神秘感:对她的一切,都充满兴趣。他能说出一些重点大学文科的情况和一些著名教授的名字,却又反复向我探问。对他的故乡厦门,更有特殊兴趣:炮战(指国民党占据的金门岛与厦门之间的炮战)造成的破坏大吗?人民精神紧张吗?鼓浪屿还是那么美吗?他的好奇,教我明白一个道理:在“祖国”两字面前,多大的人都是孩子。在海外华侨身上,表现尤其突出。

 

        有一次,谈起他的婚事,他说这曾经是一个不小的苦恼。妈妈希望早办,娶个中国姑娘;他偏于越南女孩儿来往多。两年前,有人介绍一个同龄人,只见过一面,她回国了,也就算没有那回事。现在好了,都忙着备战,疏散,谁也顾不上谈这事了。有此为题,他告诉我许多华侨的奇特心里:离家前,冤家乡;离开家,念家乡。外人说一句中国的坏话,就是骂了祖宗。婚丧嫁娶,礼仪服饰,言语习惯,什么都要保持“中国式”;家里再穷,也要供祖宗,拜观音,敬财神。一个人作了光彩的事,众人以为荣;一家出了丑,大家以为耻。明明寄人篱下,却要死讲面子。最重的骂人话,是“忘祖”!这是一顶很重的万能帽子:男子汉叛国求荣的,小孩过年不磕头的,不说中国话的,不敬重尊长的,统统是“忘祖”。他是大孩子,绝不许带头“忘祖”。他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作为华侨子孙,常教你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也说不清那是对那是错,什么是美德,什么是陋习。”

       

越战烽火中的中国记者

右一为中央电视台记者朱景和

右三为中国新闻记录片厂记者卢长利

 

19656月,美国的空袭升级到河内,疏散人口去外地迅速形成高潮,火车站、汽车站通宵挤满了人。他在电话里告诉我,准备让妈妈和妹妹去越南河北省农村,他得亲自定地方。一天晚上,他从乡下回来,带着两个木瓜来看我,进门就高兴说:疏散完成了。往返跑了三趟,环境还不错。山区,抗法根据地,那里有抗法时期的老朋友,可以互相照顾。

 

        小梁是个重孝的人,在忙也有挤出时间,下乡看望妈妈和妹妹。为公务和家务的奔波,使他明显廋了。这次见面,却X力安慰我。他从我的越南陪同那里得知:我母亲在老家去世,一个月后才传来消息,连奔丧的机会都错过了。他的安慰使两个中国记者相对悲泣。这是一次颇为伤感的见面。他说,疏散以后,一家人分三处,互相惦着,没有一个放心的。每次探望,妈妈和妹妹总是不愿让他走,可又总是一过半夜就催他上路。一些中越关系方面的不愉快传闻,也使他不理解,甚至感到郁闷、烦恼。而这个问题,又远不是我们两个人能说清的。这是我们认识一年多,唯一次心怀苦涩分手的。

 

        形势越来越紧张。11月中旬,越方负责我工作的干部问我,年终有没有回国述职的计划?我说到时候再说吧。其实,主人问我的目的是留我。他说,圣诞节、元旦、春节期间,将有许多重要事件,你最好留在河内。

 

        128日,我从外地回来,叫通了梁毅单位的电话。听到的竟是噩耗:几天前,梁毅殉难了,死于美国空军对河内的大轰炸。难以言状的震惊。使我不问详情便放下电话,震惊、悲愤,继而是怀疑,心存侥幸,莫不是以讹传讹?于是便打通第二次电话。得到的回答是:确实无疑,《新越华报》已经为他举行了追悼会。

 

        后来,我才听说他蒙难的详情:一个休息天,他下乡看妈妈,过红河不远,便遇上空袭。尽管他迅速跳进了防空壕,却未能逃过厄运。死的情景之惨烈,实在教人不忍用文字表达。在他抬头探望受伤者的一刹那,横飞的炸弹片,削去了他的头颅,令他死无完尸。前程似锦的梁毅,丢下亲人,带着无限仇恨和烦恼离去;留给我的记忆是,他那甜蜜的笑容和丰富的感情,他那热爱祖国又忠于所在国的赤诚之心,他那为事业为亲人两头操心的消瘦身影,一位珍惜友情的好兄弟。他那几篇文稿,成了宝贵的纪念物,我一直慎为珍藏。

 

我不禁以歌代哭,吟成《悼梁毅》

阵前邂逅机缘奇,

共访猛士猎贼雕

杀声驻时赞声起,

亦文亦武堪为标。

心忧厦门战云浓,

身浴红河血雨漂。

义士阴间岂袖手?

笔锐锋斗魔妖。

 

(完)